(影片由彭炳逢先生授權提供)


《風鳥皮諾查》(節錄)  



  有些環頸鴴在春天時並未飛回北方,改在南方築巢,繁殖。

  天啊!這是大不敬的背叛行為。

  環頸鴴祖先的偉大訓詞,開宗明義第一句:

  「身為偉大的候鳥族群,我們是活在北方凍土帶的環頸鴴……」

  皮諾查下意識裡一直認為,這些不肯回去的環頸鴴,已嚴重地觸犯祖先的規範,他們的行徑全然是牠種留鳥的習性,汙蔑了所有環頸鴴。但環頸鴴是和平的鳥類,縱使犯了這麼大的忤逆罪,他們仍尊重這些「留鳥」的選擇。不過,部族的長老們憂心地意識到,這是明顯的退化;他們若不繼續維持兩地來去的傳統,環頸鴴將無法和其他同型的鴴鷸科水鳥競爭,未來有可能導致滅族的危機。

  過去,受到傳統教育的訓示,回到北方的環頸鴴們也恥於談留鳥環頸鴴的問題。雖然他們在南方經常與留鳥一起相處,候鳥們甚少細心探究過留鳥的形成原由。久而久之,每到春天後,就有一群留鳥滯留南方,繁衍下一代。他們形成另一種傳統,對候鳥的遷徙反而覺得不可思議。

  「根據我們所獲得的最新消息,今年春天時,黑形在一座南方的島嶼出現,這座島嶼遠離我們熟知的遷徙路線。過去到那裡度冬的環頸鴴不多。你們的任務就是去那裡找到他,找出不能回來的原因。」

  黑形是皮諾查那一代亞成鳥的偶像。

  從幼鳥起,他們就聽長老群訴說過無數次黑形的故事。他是環頸鴴最好的飛行家,遷徙的高手。但黑形不在北地,長老群說,黑形一直在南方,犧牲自己的遷徙權利,埋首於留鳥缺失的研究。許多環頸鴴過去都從他那兒受益良多。這幾年,原本黑形要回到北方,發表他苦心調查的結果。長老群左等右等,他卻一直未曾出現。

  黑形在這最後的關頭失踪了。

  「黑形會不會變成留鳥?」

  當長老群宣布尋找黑形時,一隻亞成鳥冒失地提出這個驚世駭俗的問題。

  大會頓時掀起一陣喧嘩不滿的騷動。

  誰會相信這種事呢?怒斥聲此起彼落。

  那隻亞成鳥這才發現自己講錯話,羞愧地躲回隊伍裡。

  古力適時站出疾呼:「我想黑形無法回到北方,一定是生病,也可能受傷,躲在海岸的某一地。無論如何,我們若能找到他,就是一個偉大的遷徙故事。如果他能回來,告訴下一代他的冒險,將是更有意義的事。」

  古力是那一群中被公認飛行最好的一位。勇敢,熱情。這趟任務,大家咸信。以他和皮諾查的飛行能力,最有可能找到黑形。

  皮諾查不盡然贊同古力的說法,不過,私下卻由古力的話推衍,黑形一定在躲避某種東西,遲遲不肯回來。不然,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的環頸鴴來去,為何沒有一隻環頸鴴見過他。


  這支搜索隊的第一批卻遇上暴風,現在只剩皮諾查孤零零地走在小高原上。四處佈滿殺機,他已自顧不暇,無心思考黑形的事。橫越小高原後,眼前是塊小盆地,再越過一處沙丘,低窪地慢慢浮現。小盆地上露出一些奇怪的鮮豔物品。

  也許有食物!

  餓瘋了的他,興奮地奔過去,結果是一些廢棄的空鋁罐、寶特瓶。啄開一個,檢視罐底是否有沙蚱蜢,或其他飛蟲。許多小生物喜歡在這種遮蔽的東西下棲息。連翻三四個空罐,什麼都沒有。

  「GO!WE!」

  對大地不滿地苦叫一聲。他擔心的風沙卻開始吹刮起來。另外一件事,更讓他嚇一大跳。眼前的沙丘頂峰正站著一隻鳥!
  沒錯,而且是隻環頸鴴。

  他是什麼時候出現的?大概餓昏了頭,皮諾查很詫異竟未注意到。那隻環頸鴴並未向他招呼,只遠遠地站在那兒,也沒有注意到皮諾查的存在。他似乎在忙其他事,一搖一晃地朝其他方向急走。皮諾查以為是擬傷行為,很顯然的,似若有一隻腳行動不良。

  「難道真的受傷了?」皮諾查滿腦疑惑。

  突然,這隻環頸鴴飛躍起身。在那一剎間,一隻棕黃勁瘦的大野貓從沙丘背後縱跳而上,嘶吼地撲向他。皮諾查瞬時驚嚇到,急忙蹲伏下來。若被大野貓發現,只有死路一條。幸虧,大野貓只注意到那隻跛腳環頸鴴。大野貓撲了個空,跛腳環頸鴴飛躍起後,又停在不遠處,一拐一拐地逗引他。大野貓再次被吸引過去,仍跟上回一樣,只撲到滿身沙石。

  皮諾查來不及思索整個事情,趁大野貓與跛腳環頸鴴遠去之際,利用風沙的遮擋,急忙衝上爭鬥過的沙丘。終於在風沙瀰漫中抵達低窪地。

  這場再起的風沙,威力雖遠遜於前面的一波,皮諾查仍看不清楚四周,只知道自己已進入窪地核心,確實踩在不同於沙石的溼土地面。他沿著溼土繼續往前,既然能夠看見那隻環頸鴴,應該也有其他環頸鴴或水鳥吧!他摸索著,期待眼前有東西橫亙,漸漸地,終於有一個龐大的黑影擋在前面。

  --完了,大野貓!他心頭一閃,連拔腳都來不及,正想硬闖過去。

  突然,四周一陣拍撲的羽翼聲。

  原來是隻大杓鷸,而且不只一隻,旁邊漸漸有許多水鳥圍攏;他看不到,從拍翅聲卻可以研判,除最大型的大杓鷸外,還有大他兩倍的金斑鴴,同型的蒙古沙鴴、反嘴鷸,也有環頸鴴的聲音。或許有一起南下的同伴,還有那隻跛腳的也在裡面?他仍無法看清,只感覺四周漸漸暖和起來。

  沒錯,他們剛剛為了躲避大野貓,群飛出去,再盤旋進來。重新落腳後,繼續背對著風沙,圍聚成一堆,堅守著四方,減少風沙的侵襲。有的蹲伏,有的佇立,大家都閉目靜歇著,皮諾查也在裡面,療養肩羽,渡過南下以來最安心的一刻。

  他知道又要餓一餐,但沒關係,只要活著就好,暴風總會再過去。


收錄於《風鳥皮諾查》,(台北:流遠,1991),頁28-34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