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野狗之丘》﹙節錄﹚
第六百二十六天(十月)
昨天早上,捷運工程的人員再度進入學校,驚出了瘋子黑毛一家。這對夫婦再度帶著小狗衝出101巷。巷口一位正在指揮的交通警察,看到牠們時,隨即揮舞警棍試圖驅離。牠們驚慌地過街,未料跟在後頭的白色小狗來不及跟上,被疾駛而過的汽車硬生生地輾過去。小狗發出幼嫩的慘叫聲。蛋白質和瘋子黑毛不顧周遭車輛的繼續往來,回過頭,待在牠身旁,徘徊不去。蛋白質不斷地嗅聞著小狗毫無動彈的身子,似乎想確定牠是否還有聲息。野狗關係若緊密,當牠的夥伴或孩子死亡時,牠們往往以不可思議的肢體語言,動人地展現自己的哀傷,猶如詩句形容死亡意象,展現了特別的冷靜肅穆。蛋白質這時的神態和情緒,都讓路人充分感受到這樣的特質。
這時正好是上班時間,經過的車子為了閃避,不得不彎繞。結果,迅即造成大排長龍的堵塞狀況。適才執行驅趕的交通警察,再度跑過來,一腳踢向瘋子黑毛。瘋子黑毛哀嚎一聲。交通警察再氣沖沖地揮舞警棍,趕走了蛋白質。他順手把小狗的屍體拎起,丟到旁邊的草叢。這對夫婦閃到旁邊,繼續在附近逗留,和警察保持一個適當的安全距離。過了一陣,蛋白質低伏著身子,彷彿很害怕被發現般,溜回到草叢,把小狗叨走。
兩隻狗相伴著,緩緩走到雜貨店。蛋白質將小狗的屍體擱在門口,彷彿希望雜貨店老闆,幫忙料理小狗的身後事。只是雜貨店還未開門。一名路人過來,嫌惡地威嚇蛋白質,進而拎起小狗,丟擲到旁邊的大垃圾桶。
蛋白質靠近大垃圾桶嗅聞,悲痛似乎更深了,但我們著實難以體察那種悲傷吧。只見牠回去和瘋子黑毛並肩,傷心地趴躺在對街一輛車子底下,久久未起身。
野狗們當然不可能會料到,早晨的交通壅塞事件,竟遭到民眾的抱怨,引發了捕狗大隊的出現,而且捕狗者比平常多了好幾人,似乎是有被備而來。
捕狗車緩緩駛近巷口時,並未看見蛋白質和瘋子黑毛。捕狗車接著駛進巷子巡邏,在榕樹下,赫然發現了三層皮和馬鈴薯。
三層皮一看到,機警地隨即往巷底奔跑。只是,牠未料到前方竟有一輛摩托車疾駛而來,與牠擦撞。牠唉叫一聲,彈到路邊。忙不迭地再爬起,但速度慢了。拎著網袋的捕狗人,一步趕上。厚重的粗網從空中罩下,輕鬆地套住牠。捕狗人再雙手一拎,像丟棄貨物般,碰然一聲,重重地甩入了車箱裡。
三層皮似乎暈眩了一陣,勉強爬起,發現周遭躺了三四隻同類,早都奄奄一息。牠驚慌得想要衝出,捕狗人早就料準這一掙扎動作,一根棍棒伺候在旁。當下就朝牠的頭惡狠狠地揮擊而下。只聽牠痛苦地悶哼,應聲倒地,橫躺在其他野狗身上。101巷最機警、頑強的野狗,就這樣悲涼地結束了一生。
馬鈴薯的運氣也未好到哪裡。在三層皮驚慌地奔跑時,牠惶恐地鑽入一處水溝的狹縫,躲在那兒不停地顫抖。但那是個死角,根本沒有出口。捕狗人瞧得仔細,可沒放過這個位置。找到牠後,隨即將棍子伸進去,在黝暗的壁縫裡,不斷地向他大力戳打,非要把牠趕出來。
那棍子前頭,似乎也裝了釘針之類尖刺的鐵器,戳得牠淒厲地喊叫,痛苦地大聲哀嚎。捕狗人還不斷口出穢語,咒罵著,彷彿有著深仇大恨般。整個場景猶如牢犯在地窖裡,不斷地被一刀一刀地剖肉般,刻意地凌遲著。任何狗聽了都會顫抖、嚇出尿的。
馬鈴薯終究抵不住這樣的虐待,嗚咽之聲逐漸轉弱,最後竟毫無聲息。捕狗人眼看毫無動靜了,才滿意地放棄攻擊。
但捕狗人的工作還未結束。那捕狗車繼續緩緩往前,最後抵達了垃圾場,刻意熄了火,靜寂地等在那裡。野狗豈知捕狗車的長相。有隻野狗和小溫還以為沒事了,出來透口氣,未料到捕狗車車門迅速開啟,三四個人,衝出來圍堵。小溫和那隻野狗還搞不清什麼事,連慘叫聲都未發出,通通應聲入了捕狗網。
小冬瓜和兩隻小狗原本躺在車棚下,聽到馬鈴薯的慘叫聲,早就緊張地起身,豎耳傾聽。牠敏感地帶著兩隻小狗,快速往小山跑,躲入草叢裡。
過去,捕狗人來到巷底,下了車,多半就在垃圾場,很少衝到山上。而且,每次都只有一二人,在執行任務。這次明顯地不一樣,捕狗人像軍隊般,懷有一個任務目標,非要完成。他們遠眺小山,雖未看到任何野狗,還是快步上山來搜巡。
小冬瓜發覺不對勁,再賣力地往山頭跑。小狗更嚇得起身,緊跟著小冬瓜,但那些捕狗人迅速趕至。沒幾個快步,從草叢裡把兩隻小狗揪出,拎回車子裡。小冬瓜嚇得全身抖顫,頭也不敢回,瘋狂地奔過山頂,又哀嚎著翻滾下山,一直衝到空地才歇腳喘息。
捕狗車駛回巷口時,捕狗人終於發現了,蹲伏在車輛底下的蛋白質和瘋子黑毛。哀傷欲絕的牠們,根本未注意到捕狗車的接近。等捕狗人下了車,牠們發覺事有蹊蹺,迅即跑回小學操場,但捕狗人翻牆跟了進去。有的拎著大網,有的就用套狗圈和打狗棒,還有一人竟抓著簡陋的鐵絲和木棍出現,並未符合捕狗的規定。
四個人有計畫地從不同的角落,包圍了操場,一步步把牠們圍堵到一個角落。起初,這對夫妻還驚慌地狂吠了幾回。瘋子黑毛還帶頭,凶狠地試圖咬捕狗人的大腿,但這樣的抵抗無濟於事。牠轉而得面對最劇烈的報復。這隻善於遊蕩,善於躲藏的野狗,還是抵擋不住棍棒揮舞而下。天可憐,最後只剩衰弱而淒厲的抵抗聲,劃破操場的天空。在一旁發抖的蛋白質,一樣遭到粗暴的鐵絲勒頸,倒在瘋子黑毛溢出的血泊中。然後,這對渾身是血的伴侶,都被拖回捕狗車裡,和三層皮堆疊在一起。
冬天的黃昏,天色很快就昏暗了,陰冷的空氣特別肅殺。清冷而灰暗的101巷,甚而有一絲霧濛濛的毛毛雨了。徘徊空地的小冬瓜凝望著草叢遠方,無助而癡呆地凝望著。許久之後,有一白色身影從草叢逐漸現身,向牠接近。現在任何身影出現,都讓牠心驚肉跳。牠緊張地豎耳,起身,準備逃離。但再定神嗅聞,安心地接近細瞧,竟是滿身污血的馬鈴薯。
馬鈴薯拐著受傷的右前腳,以及傷痕累累的身子,緩慢而蹣跚地接近空地。小冬瓜主動挨了過去,以臉頰摩娑著牠的頭。進而,不斷地舔舐著,身上受傷的部位,試圖讓馬鈴薯安心下來。
馬鈴薯疲憊地蹲下身子,接受了小冬瓜的安撫。閉上眼,趴在地面,彷彿回到了小時候,在小山山頭上的時光。許久之後,馬鈴薯闔眼睡著了。小冬瓜才停止這一安撫的動作,就在牠身邊躺下,時間似乎回到了過去。牠們偎倚著,在一處廢棄物上,準備度過漫漫長夜。
六百多天前,小冬瓜一家人曾經來到此過夜,那時還有來不及長大的小不點。馬鈴薯應該還記得,這個遙遠的時日吧。小冬瓜並未熟睡,月光一度明亮,就照在牠們身上,打出奇怪的銀灰色光暈。小冬瓜抬著頭,呆愣地凝望著幽黯的荒野。
第六百三十天(十月)
牠們昏沈沈地趴躺,又不知度過了幾日。清晨,小冬瓜醒來時,馬鈴薯已經不見了。牠有著奇怪的預感,馬鈴薯似乎不會再回來,但牠並未起身追趕,只是起身呆愣愣地望著遠方。或許,這就是野狗的道別方式。小冬瓜再望向小山,隱然感覺,馬鈴薯應該是朝那兒走去。
確實,馬鈴薯是朝那兒離去的。牠雖然行動略為遲緩,但已經比前幾日受傷時好多了。至少,可以拐著身子,慢慢地爬上小山。油桐又開始落葉了,一片葉子自牠面前寂然掉落。山上是如此冷清安靜,那不過十來公分的葉子跌落地面時,竟發出重重的聲響。
牠踩踏而過,走下垃圾場,希望找到食物,但什麼都未發現。最近幾回到此尋找食物,明顯地都比以前困難許多。只有在夜深時,垃圾車到來,人們取出垃圾傾倒時,牠才有機會,撿拾到一些掉落的。但這也不是馬鈴薯的問題,或是101巷才有的狀況。這個城市正在執行垃圾不落地政策,全城的野狗將遭遇生活在這個城市以來,最黑暗的時代。如果垃圾不落地政策實施成功,這個城市將更沒有野狗生存的空間。
二十多年前,在市中心車站的天橋旁邊,還看得到野狗在街頭遊蕩,一如流浪漢。十幾年前,野狗尚能在城市邊緣的小山、荒地和垃圾場存活。現在垃圾場消失,野狗的生存間恐怕會更加萎縮。這個城市將只剩下人類、蟑螂、老鼠和人類的寵物∣∣家狗、家貓。沒有人會幫野狗爭取生存的權利。野狗算不算一個城市文明的一分子,還是過時的廢棄物?101巷的野狗當然無法思考這問題,甚至表達自己的生存權利。牠們只是最後一批見證者,殘忍地經歷了這個野狗漂流都市的過程。
馬鈴薯緩慢地穿過熟悉的巷子,抵達巷口。牠感覺,身子似乎又更好了,或者坦白地說吧,應該是更能忍受痛苦了。街道上依舊充滿趕往市區上班的大小車輛,排成長長的車龍,準備穿過一條長長的隧道,到另一頭去。
馬鈴薯站在巷口的人行道上。那兒也是人潮洶湧地走動著。沒有人理睬馬鈴薯,不論學生或上班的人,多半只顧著往前走。有幾次,馬鈴薯差點被踩著,或者踢到肚腹。所幸,牠都機伶地躲閃了。
這時當然不可能有食物出現。兩名警察站在那兒吹著哨子,不斷地揮動警示棒,指揮著來往的車輛。多數車子是往隧道那兒去的,另外一個方向則通往大馬路和菜市場。
馬鈴薯遠眺著隧道,有些困惑。要朝那兒去嗎?馬鈴薯其實沒有太多思索,就下定決心。或者,牠隱然知道,唯有這樣試看看了。
總之,原本是絕不可能的,那茫然的方向,今天突地有種魅力,彷彿開闊了起來,或者是,提示了某一個明確的美麗所在。
馬鈴薯忍受著痛苦,在我們難以理解的因由下,朝那兒慢慢地小跑,頭也不回地奔了過去。
馬鈴薯會採取如此違背常情的行徑,在動物的行為其實並非特殊的例外。許多候鳥就有所謂的迷鳥,原本該在浩瀚的天空裡南北遷徙,卻在不可能的時節,在不應該出現的地方滯留。廣漠的海洋裡,鯨魚偶也如此,莫名其妙的擱淺,或者溜入大河裡。野狗自不例外,在某種不明的情況裡,表現出一種違反野狗生活既有的定理。這種冒險,可能來自環境的壓迫和改變,更有可能,來自個性使然。
馬鈴薯就如此地做出了類似或接近的動作。或許,牠不知道自己在追尋什麼,牠只是往前跑,不想待在101巷。牠貼著車輛和摩托車,跑進了隧道。
誠如先前小吃攤的常客提過,有些野狗可能嘗試過,但不小心就被急駛而過的車輛撞死,除了以前傳說過的那隻家狗,似乎沒有野狗安然地穿過。
馬鈴薯有這個機會嗎?幸好,洞口堵車了,車輛走走停停,引擎聲和喇叭聲此起彼落。馬鈴薯慢慢地跑著,中途還不時地往回看,只是不知想看什麼。多數時候,牠凝望著前方,尾巴微垂,耳朵鬆懈。牠嗅聞著另一方洞口的空氣,感覺愈來愈清新。那隧道另一邊的亮光,逐漸由一小片緩緩放大。單薄的牠和許多車輛一起往前。
黃昏時,小冬瓜緩慢地經過巷子,未遇見任何一隻野狗。
六百五十五天(十一月)
空地上不只有挖土機在挖土,砂石車也駛進來了。小冬瓜習慣地回到車棚,菜農的鐵盆仍在那兒,早晚都會放一些剩飯剩菜,讓牠吃。小冬瓜偶爾還會踩過油桐枯葉滿地的小徑,走上小山,但已經不到空地,也殊少到巷口了。
有時,牠會不自覺地抬頭,凝望巷口的方向,似乎期盼看到馬鈴薯、三層皮,或者某一隻牠認識的野狗。但牠都未看到,一隻也沒有。二十幾天過去了,整個巷子死寂得很。傍晚時,菜農過去找牠,又倒了一些飯菜。小冬瓜吃完後,趴躺在一角。菜農觀察了許久,接近牠,伸手摸牠。小冬瓜沒有排斥。牠安靜而乖巧地繼續趴躺著。首次被人撫摸,有些不自在,但漸漸安心了。最後,閉上眼睛。
牠恍然睡著時,感覺頸上好像套了什麼。有點緊張地睜開眼,看到菜農繼續蹲在前面,正用雙手把一張狗牌掛在牠的脖子上。小冬瓜沒有掙扎,安然地接受了垂掛。在菜農離去後,繼續趴在車棚下睡覺。
收錄於《野狗之丘》(台北:遠流,2007),頁165-175。